流经南方的运河(赵柏田) | 文学名家看运河


一
桥是古桥,满身都缠着藤萝。河更古,汩汩地不知流了几千年。先前河上没有闸的时候,每逢涨潮,海水一直要进到源头的高坝。打从我记事起,节制闸、五洞闸等都已筑起,只能从城中老人们的言谈中想见那种潮如奔马的壮阔了。那一日去看河,渐渐近了,仿佛那河就逶迤着迎面撞将过来。
溯着河源走,大河就成了一匹洗练的长卷,而那河中的每滴,都是多少个世纪里江南才子的精魂凝成。一长串驳船打老远驶来,清越的马达声迅疾犁破水面。恨不早生八百年了,和放翁先生斜风细雨从山阴道上下来,谒芦山古寺,看大河潮落,当参差邻舫那些瘦精精的船家拔篙高喊:“开船喽——”就可卧听满江柔橹的欸乃声了。
河跌跌撞撞到了余姚城西,往南往北各伸出一支,把城廓给搂抱起来,中间一支主流径直穿城而过。在1778年乾隆年间绘制的“双城图”上,南北双流如同两只硕大的耳廓,围拢、倾听着来自四乡村落的民间风雨声;又像煞两枚掰开的豆瓣,系连南北双城的石桥,便是这豆瓣间的小芽儿了。
江是姚江,桥是通济桥——人称浙东第一桥的便是。这桥所处的河湾,乃是逶迤数百里的杭甬运河中的短短一程。
二
那日在绍兴,车过钱清镇,车子一侧一晃而过的山阴古水道,19世纪50年代李慈铭去杭州不止一次经过的吧,也是在这条人工和天然混血构造的长河里了。
我们对世界的认识,总是从周遭开始,如同宣纸上的一滴墨,一点一点洇染开去。这古旧的河道,曾是我人生初年的地理座标啊,我曾经无数次让它在纸上流过:
冬天,这条河穿过我所在的城市,像一柄闪亮的刀子,水落石凸,薄冰在阳光下丝丝消融。穿着臃肿的人们匆匆在桥上走过。这条河过去的荣光随着大时代的逝去已无可挽回地失落了,“落日残僧立寺桥”,空茫的眼里秋云如涛,不见古人……河出三江口,陡地回复了流出四明山夏家岭时的浩瀚大气。河面拓宽至百余米,平波之下,狭澜深潜,汩汩流动似四明大地的脉搏。上世纪80年代末春夏之交的一个雨夜,我顺江而下,走了百里山路。幽亮的河水在车厩大桥下撞出訇然巨响。我划亮一根火柴,大风中,掌心围拢的一点火光照见了通向河姆渡边那个古老村庄的道路。
千年之前宋朝的一个春天(淳熙十三年三月),山阴人陆游将赴严州任新职,行前沿着这条水道来明州拜访史浩。自山阴买舟东下,渡曹娥,循姚江,而至明州三江口,这条线路陆游早就烂熟于胸。二十年前他就经这条水路造访过这座海边的城池:晴雨初放旋作晴,买舟访旧海边城。
它更早的源头又在哪儿呢?隋唐?东晋?吴越争霸的春秋(传说中“商山四皓”之一的大里黄公就归葬于这条水道的东段)?遍翻史籍,有一个名字跳将出来:贺循。他是晋室南渡后会稽郡的内史(地方行政长官)。史载是他把山阴古水道经萧山开凿到了杭州。此正为浙东运河的前身。
及至隋炀帝时代京杭运河的贯通,这条有交通、物宜、军事之便的古水道一下从区域范围跃入了全国版图。大河滔滔,烟波里出没着多少文士、剑客、投机商、得意或失意的官员。更有无数的货物往来其间,漕粮,盐,棉花,瓷器,铜镜,还有剡溪产的藤纸——风雅如王羲之这样的官员常拿它作送朋友的礼物。
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完成的小说《明朝故事》中,我曾借小说原型徐渭的视角,描绘这条河在黄昏时分的景致——其实也不过是童年记忆的一个摹写:
太阳渐渐地西斜了,一种叫黄昏的东西在天边铺展开来。它仿佛是有重量的,压得那些鸟都敛着翅膀低低地飞,压得人的心里头一沉一沉的。史生站在船头,听着船剖开水路的哗哗声。他发现,整条江以这水路为界,分成了动静分明的两部分。一边是墨绿的静得像正午的猫眼。而另一边,半江的水烈烈地燃烧着,一派彤红。
三
现今的杭甬运河,更像是京杭运河流经杭州后向着海洋的一个诉求。钱塘江虽在杭州出海,但杭州向无像样的海港。这段运河西起杭州钱塘江北岸的三堡,中经绍兴、宁波,于镇海甬江口入海,它把京杭古运河向东延伸五百里,正是为了让海边的商贸之风长驱直入,说这寓示着一个传统农耕国家向着海洋的诉求,大抵是不错的。
在杭州的一日,航管局的朋友安排了去看京杭运河入杭的古河道。从拱宸桥下船,坐的是豪华的水上巴士。船行时,桥正中石栏板上的“拱宸桥”三字正好扑入眼帘。拱者,两手相合恭敬相迎也,宸者,帝皇之宫阙也。桥以此名,正合清朝皇帝一次次下江南巡游的传说。
自隋代江南运河开凿以来,南北漕粮转运,悉走水道,昔年杭州的大关桥、卖鱼桥两岸,都是官办粮仓和私立米行林立的。桥西的直街,改建时依然保留了明清建筑的风格。这里曾经是明清时杭州最热闹的所在,当斯时也,舟楫往来,橹声可闻,人称“北关夜市”。从河上看街市,恍惚是另一个杭州了,一个时空变幻中的杭州。难怪运河申遗,这段古河道被称作了“运河历史的活化石”。
船行一小时至三堡船闸,这一段是京杭运河的古河道。内河与钱塘江落差三米,由此出钱塘江,须往闸内注水把船抬升。江阔风急,那辽阔自非内河可比了。
四
看了杭州的古河道,又去嘉兴看京杭运河。古运河在嘉兴境内的一段,是入杭前的尾声,如一部长篇临近杀青,余力尚猛,还是很旖丽的。
嘉兴境内的古运河,有百尺渎和陵水道。百尺渎吴王夫差所开,位于海宁境内盐官西南四十里许,经长安直达钱塘江边,据推算应该是现在的上塘河。开凿的时间还早于公元前486年开凿的邗沟,后来越王勾践就是循这条河北上攻吴。陵水道是秦始皇时代挖掘的,有一种说法是,秦始皇挖通此河是为了掘断江南王气。该水道应该就是途经嘉兴落帆亭附近由拳壁塞的长水塘,至今仍是海宁进入杭申线的主航道。
在嘉兴德亨酒店用过中餐,车一直往北开,到与江苏省交界的思古桥下船,再坐船回乌镇。这是京杭运河在嘉兴境内的一段。朱彝尊写到过的运河两岸“樯燕樯乌绕楫师,树头树底挽船丝”的景象于今是不可见了。适逢大风天,下着一点小雨,清空的马达声里,看船头犁开水面,耳边恍恍都是古代的金戈相击之声了。
前两年我去油车港镇,吹着冷风看过天鹅湖和银杏林,再到王江泾。《左传》“定公十四年”条载:“五月,于越败吴于檇李。吴子光卒。公会齐侯、卫侯于牵。”王江泾该是当年吴越争霸交战地。雨中登临万历五年建的长虹桥,桥身诚如其名,耸然如虹,石级森然,即便在整条大运河上,也是罕见的巨型三孔实腹石拱大桥,拾级而上,颇是领略了一番匠人时代的伟力。
这还只是河的东线。苏杭之间的江南运河还有一条西线,南宋后开凿,从苏州平望经湖州菱湖,循东 苕溪,至勾庄,再 抵杭州。行程紧促,这条线路只能留待下次去走了。
这一路看河,春秋、唐宋、明清,千年风物全都奔来眼底了。那河还是古河,就像撩人的月色,照着今人也照着今人,却又分明不是先前那一轮了。但传统的力量是如此巨大,那氤氲的气息弥漫几千年,从来不曾飘散过,就像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布洛岱尔所说:积年累世的、非常古老并依然存在的往昔注入了当今时代,就像亚马逊河将其浑浊的河流泻入大西洋一样。
(赵柏田,作家,学者,著述七百余万字,著有《赫德的情人》《买办的女儿》《我的曾外祖母》《南华录》《岩中花树》《银魂》及“中国往事三部曲”等二十余种,曾获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“年度散文家”奖等。)